大顆藥丸
很多很多的新聞報導, 不停止的電影般的畫面, 一張一張的照片,… 在這之間, 我睡了兩次覺, 隨便地吃過兩次晚餐, 坐在沙發前注視著電視, 坐在書桌前閱讀著一則又一則的新聞, 紐約時報、法新社、CNN、中國時報。而我知道, 走下樓去, 我還看得到4公里外的天空線上仍然冒著的濃煙, 聞得到刺鼻難聞的燒焦味。
在我的身体裡逐漸冒出一種無法言喻的需求, 對閱讀大量文字的需求。就像Win Wenders在 [Until the End of the World] 裡預言的, 影像噩夢噩夢影像, 終歸的安慰, 也許在大量的文字閱讀之中。試著在書架上搜尋了一陣, 沒有太大意外地, 村上的 [地下鐵事件] 現在就安安靜靜地躺在我的書桌上了。
一切都像是拼貼、諧仿。只不過是規模變大了, 變得更視覺性, 更影像化。從地下轉到天空, 從地下鐵運行的路線轉到飛行客機的航線。我數著這些讓人著迷的線路, 千代田線、丸之內線、日比谷線; American Airline Flight 11、United Airline Flight 175、American Airline Flight 77、United Airline Flight 93。紐約時報上說這種多地同時攻擊的恐怖行動是第一次, 想必是一種錯誤。
時間是二00一年九月十一日, 星期二。一個很舒服的初秋早晨。陽光從窗外照進來, 夏天的炎熱已經消解, 清涼的風讓人覺得隨便穿什麼都是很舒服的一天。
我在和平常一樣的時間醒來, 在電腦前查看了email, 淋浴的時候聽見收音機裡傳出一架客機不慎撞上世貿中心的消息。我才想沒什麼大不了, 滅了火救了人, 今天的工作還是要和往常一樣繼續, 更何況這兩天還有工作要趕期限。正在穿衣準備出門的時候, 我看了看錶, 九點零三分, 順便探頭往窗外眺望一下世貿中心燃燒的狀況。然後一架低空飛來的客機, 低低的引擎轟轟聲, 就這樣在我的眼前撞入世貿的另一幢大樓。在這一瞬間, 我後來明白, 在這轟然爆炸的一瞬間, 就像那些偏離了航線的飛機, 許多人的一生就在那裡突然轉了航向。
我丟下手上的衣物, 打開電視機。明白知道這看似平常的一天也偏離了原來的航道, 並且不再回得去了。
在第一棟大樓倒塌和第二棟大樓倒塌之間的18分鐘之內, 我打了一通長途電話回家報平安。掛上電話之後, 第二樓世貿大樓轟轟地倒下, 新聞裡看得見人們奔跑尖叫, 濃濃的塵灰順著街道像怪獸似地襲來。電話也不再有任何通訊聲了。
電視上一遍又一遍地重播著那不可思議的一幕。感覺上就像是看DVD的特效介紹, 等一下就會有電腦動畫解釋這一切的視覺幻術是怎麼辦到的。我等了又等, 只看到接下來另一架客機俯衝撞入五角大廈的電腦模擬畫面和五角大廈傾頹燃燒的一側。
在我的窗戶裡面的電視和窗外發生的事件同時在進行著。窗外現在只看得到重重的煙幕; 窗裡的電視螢幕切斷了時間連續, 不斷地重覆演練、前後跳躍、大鏡頭特寫、廣角眺望、鳥瞰或超低仰角仰視。我對這樣的現實感覺到混亂, 像是餐飲店門口櫥窗裡擺設的食品樣本那樣的不真實卻又再也沒有比那更真實的東西了, 那種程度的混亂。對於電視上的影像和窗戶外面正在發生的事, 我無法將它們連接在一起, 就算用強力三秒膠也沒辦法。
雖然說WTC對我來說並沒有太大的意義, 過去從來沒有到大樓的頂端去參觀過, 在不遠的未來也沒有這樣的打算。但是WTC Twin Tower在眾目睽睽之下消失了, 不見了, 在鄰近我的第三大道的天空線上原來應該有的兩座摩天大樓的景觀就在二十分鐘內完全改變了, 這樣的感覺怎麼也說不上來是好事。
三個小時之後, 整個曼哈頓就完全停擺了。沒有地鐵、公車行駛, 所有通往島外的隧道橋樑鐵道全部關閉。就像許多以紐約為背景的災難電影, 曼哈頓變成一座孤島, 天空之城。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封閉感, 夾雜著抑鬱和呼吸困難。
我繼續三小時前停頓下來的穿衣服的作業, 決定到外面去看一看。我從第三大道和12街交叉口往南走, 從來沒看過這麼多的行人, 卻沒有任何車輛。想必所有的車輛都被禁止行駛了。頭頂上是藍得有點透明的天空, 點綴幾片白雲, 看來似乎是好得不能再好的艷陽天。但遠處的濃煙、路上超多的行人和每個人臉上驚恐的表情卻使得這一切像是一幅超現實畫作。我像是逆流而行一樣, 在全部都是往北走的人潮中獨自一個人朝南走。偶爾在人群中看到一兩個全身都蓋滿灰白色泥塵的人, 我目送著他們走過來經過我身邊然後朝北方疾疾走遠去。大家都像是沒有目標地, 只是順著人潮流動的方向走, 只求盡量遠離那瀰漫著濃煙的地區。
走到Broadway和Cooper Place交接處的時候, 我看見Carol。我沒有出聲叫她, 只三步併作兩步跑過去抓住她的手臂。她臉上閃了一下看見熟人的笑容, 但很快那笑容就消失了。我們互相擁抱了一下。
“妳還好嗎﹖”我問。
“還好。” 她這樣說。但我看得見她淡淡的悲傷。她接著說, “記得我還在這裡唸大學的時候, 看著他們一層一層地把那兩座大樓蓋起來, …”
眼看他起高樓, 眼看他樓塌了。我腦袋裡浮出這句話。不過我只說, “才不過二十分鐘的事喔。”
“是呀。” 我們兩人都忍不住抬頭往Broadway的盡頭看看本來應該在那裡的東西。人群像流水一樣不間斷地從我們身旁經過。
“地鐵停駛了。妳能夠回家嗎﹖”我問。
“今天大概不行。不過我必須回學校裡去。今天停課, 很多老師沒來, 一大堆小朋友跑來跑去的。”
我們又安靜地相互擁抱了一下。 “好好照顧自己。” 她說。我看著她的背影漸漸沒入人潮中, 然後轉身繼續走。
再走沒多久, 就有NYPD開始管制交通。我被勸告不應該再向南走, 因為很可能還有新的危險的事會發生。我也沒有堅持, 事實上, 我並不知道為什麼會走到這裡來。我站定下來再看一看四週, 人多得可怕卻同時也安靜得可怕。沒有什麼人說話, 大家只一徑地走著; 沒有車輛行駛的馬路上全佈滿了行人。
我折回來往公寓的方向, 經過第九街和 St. Mark PL的時候, 看見和往常一樣開著的日本小麵包店, 想到自己還沒有吃東西, 於是買了Cheese Danish和一杯Earl Grey帶回家。在吃了麵包之後, 頓時感覺好了許多。很多時候, 正如Carver所說, 吃東西是 “有用的小事” 。
之後的48小時, 基本上是當天早晨的重覆和延長。電視上的新聞不停地反覆播放WTC倒塌的瞬間。除了原有的錄影片段之外, 更有許多家庭錄影帶似的鏡頭。一個片段比一個片段還要令人怵目驚心。再沒多久, 許多歷劫回生的錄影帶也出爐了。有一位醫生帶著的錄影機則紀錄到他在大樓旁躲在車底下逃過一劫, 塵灰撲過來時只聽見醫生大喊來了來了, 接著是一片漆黑。醫生變了調的聲音說, “我的天, 外面是大白天, 可是現在卻暗得像是黑夜一樣。等等, 等等, 我開始可以看見了。我必須馬上出去看有沒有人需要幫忙。” 塵煙稍定, 錄影帶裡果然開始又見到灰濛濛的光。
9月11日對我來說, 總共是72小時。在吃完了第三頓晚餐之後, 我決定走到Union Square去。新聞上說有兩個NYU的學生在那裡放下紙筆讓人寫下一些什麼東西, 結果滾雪球似地變成一個默哀場。午夜12點, 我隨便穿了一件背心和牛仔褲就出門去了。天氣有點涼, 有雨的前兆。還沒有到Union Square, 遠遠地就看見燭光閃爍和黑壓壓的人群。我跨越14街, NYPD還在檢查身份證。14街以下仍是封鎖區, 只有居民才准進入。公園廣場上貼滿了失蹤人口的啟事, WTC過去仍健在的照片和一大張一大張全開的紙張上填得滿滿的留言。我在公園裡漫無目的地走了一圈, 四處都是燃燒著的臘燭和寫滿字句的紙片。兩三個聚集了群眾的圈圈裡, 有人在坎坎地發言。風開始吹起來, 我於是開始往回走, 才走不過兩個block, 豆大的雨點就啪答啪答下起來。我鑽進最近的酒吧, 叫了一杯螺絲起子, 坐在空盪盪的吧台。沒多久外面就下成了傾盆大雨。
我看著下在第三大道上白色晶瑩的雨幕, 一面喝酒一面安靜地等雨停。
------原載於 [東森新聞報] 9/28/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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