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節日向來沒有概念。是那種反正怎麼樣都無所謂的沒有概念。
我已經不慶祝生日了。在家的時候粽子湯圓什麼的總是由媽媽料理, 我就只是噢有得吃了地過過節罷了。住在國外三四年後, 節日對我來說意義幾乎等於零。
復活節又是什麼節日﹖
耶穌死後七天復活昇天。新約聖經裡面這樣說。於是天主教文化裡便有慶祝這天的節日。當然, 不相信耶穌的猶太教人就不慶祝。所以朋友裡面, 我就必須分辨誰慶祝誰不慶祝。那干我什麼事呢﹖也沒什麼, 就是聊天的時候要小心一點, 別問猶太教徒有沒有要回家過節。人家會覺得怎麼你這個人老是這麼沒腦袋, 明明告訴你是猶太人了還問這種沒知識的問題。
不過我記性差, 除非有些人一看就看得出來是猶太教徒的, 否則要我去一一記住這些, 真的是很麻煩的一件事。好在( 其實這個說起來變得有點歧視的意味), 猶太教徒大部分都可以從外表或名字辨認出來。
猶太教文化在西方其實佔了很重要的一部份。除了有相當多的人口之外,文化的根深蒂固也是一個主要因素。很有趣的是, Jewish指的猶太教徒, 很大部份時候被誤認為是一個種族。因為你可以從外表或行為很快地分辨出那些人是Jew, 那些人不是。而且他們通常都非常具有家族性, 互相通婚, 屬於母系社會。也就是說, 只有母親是猶太人才會被視為猶太人, 父親是不算數的。但事實上, Jewish指的只是一種宗教信仰。這種奇怪的複雜現象存在已經很久了, 把猶太教徒說成是很小器很會鑽營卻也很有商業腦筋的一族人,也有相當的根源。雖然說是刻板印象, 但說起伍迪艾倫、史蒂芬史匹博, 其實也就是大部份猶太教徒的樣本呢。
我懷疑希特勒的“種族滅殺”到底有沒有對猶太教文化造成衝擊呢﹖如果有的話, 那麼在希特勒之前的猶太教文化有多麼大的根固力, 就很難令人想像了。想想看, 經歷過那樣大型的屠殺, 還能留下這麼廣泛影響力的, 其一是猶太教, 其二則只有儒家。這兩樣東西, 都是以很奇怪且獨特的方式傳承下來的。
總而言之, 猶太教徒不認為耶穌是救世主。所以他們也就不相信新約聖經。也所以, 復活節與他們毫無關係。
復活節也與我毫無關係。
不是我相信或不相信的問題, 而是對無論什麼節日我向來是沒有意見的。
四月十五日。
星期日傍晚我在學校的事忙完之後, 匆匆忙忙地趕到42街的Port Authority去搭巴士前往Milford, Pennsylvania。今年的復活節Vincent說要到Bobby的鄉下別墅去過。我心不在焉地胡亂答應。一直到兩天前才發現我當天有事, 要到傍晚才能離開。所以他們就先行走了, 我則要一個人自己搭兩個半小時的巴士去那裡。Bobby因為本來就有事要去加州, 就只有Jeffery、我、Vincent和Taiboy一起在賓州吃復活節的晚餐。
我在出發前隨手把剛託堂妺帶來的 “發條鳥年代記” 塞入旅行背包。在巴士從車站裡開出時, 就開始從第一頁讀起來。我看了看錶, 六點整。這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地準時。
這樣搭巴士前往莫名其妙的地方, 仔細想一想, 我總會不由得害怕起來。如果下錯了站, 我可能會在一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什麼地方, 找不到電話, 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置身何處。就算好不容易找到電話了, 我也沒有零錢可以投。身上只有一塊和二十塊的鈔票, 一點也派不上用場。或者找到零錢了, 卻發現記電話號碼的小紙條忘在公車上了。也有可能電話打通了, 卻怎麼也描述不出來自己到底在什麼地方…左邊是山和樹林, 右邊是樹林和山, 一條高速公路從中間穿過, 我站在路邊的公用電話旁。然後天一定很快就會黑了, 刮風下大雨什麼的。
想到壞的事情時, 總會接二連三地越想越糟糕。
但人已經在巴士上了, 也只好硬著頭皮看看到底會變成什麼樣子。雖然不至於每一站都會有一個大大的招牌寫著站名, 問問司機先生的話, 大概也不會有差錯。
我從口袋裡掏出事前Vincent幫我從網路上印下來的行程時刻表, 打開攤平放在鄰座的椅子上。總共有九站, 我數著站名:
Ridgewood NJ Park & Ride --6:32 pm,
Ramsey NJ-Rt 17 --6:38 pm,
Central Valley Park & Ride --7:02 pm,
Monroe Park & Ride --7:09 pm,
Middletown --7:40 pm,
Bradley's Corners --7:40 pm,
Port Jervis-12 Rt 6 --8:04 pm,
Hunts Landing, PA --8:09 pm,
Milford, PA --8:21 pm 。
一點都沒有幫助。這些地名對我來說一點意義也沒有, 只讓我更覺得混亂。無論如何, 時刻表說8點21分的時候, 我就應該到達目的地。那就到時候再說吧。在那之前還有兩個半小時, 我於是埋頭看起我的書。車子才穿過林肯隧道在曼哈頓對岸的紐澤西州鑽出地面沒多久, 我就感覺到一股強烈的睡意從身体裡湧上來。我闔上書, 用手臂把背包稍微往自己的方向收攏一點, 然後就掉入了深深的睡眠裡面。
一覺醒來, 車子正停在一大片空曠的停車場週圍, 兩三個乘客準備要下車。我看一下錶, 7點03分。距離目的地還有一小時19分鐘的車程。我試著找找看車站的站名, 但什麼也沒看見。只有在巴士啟動出發之後, 繞過停車場半週, 看見一面小湖。湖岸邊有一個人在釣魚。之後巴士回到高速公路, 就又是千篇一律的公路遠山樹林的景色了。我對照了一下時刻表, 如果下一站是在7點9分左右, 那我就可以安心許多了。果然在7點10分時, 巴士又在另一個空曠的地方停下, 有人下車有人上車。這樣, 我於是放心地讀起帶來的書。
紐約上州的地景都很相似。雖然沒有到過巴伏洛城 (Buffalo)或者是雪勒克斯城(Syracuse), 但那種乾乾的灰藍色的樹林和荒蕪的大片土地以及無止盡的公路的景象, 像是傳染病似的沒有盡頭。復活節有點像是清明節那樣標示著春天開始的意味, 但顯然冬天還沒有完。 光禿的樹枝整列地排著, 我想像隨時都可以在這種渺無人跡的地方拍一部安哲羅普洛斯的電影似的。在北美東岸這樣一片土地上拍出來的安哲羅普洛斯電影會是長成什麼樣子的呢﹖我開始很有興味地想著。
車子開進了一座小鎮, 在鎮中心一個類似休息站的地方停了下來。幾乎所有的人都下車了。天色稍微暗下來,7點30分的Magic Hour。休息站裡唯一看得到的一家Diner已經燈火通明。鄉村式的木條板啤酒吧台、漢堡pickle薯條和蓄髭的男人這樣的組合會出現的地方。看來有10分鐘的休息時間, 因為連司機都下車去了。我四下張望了一下, Magic Hour的時分總是讓我有要抓起相機拍點什麼的衝動。但實際上我是連一顆電池都沒有的, 更何況是相機。我是懶人, 寧願用想的也不可能會隨身攜帶相機。Diner裡面空空的沒有什麼人。 我想也是, 在這種節日裡會跑到Diner來吃東西的人不是有問題,就是…, 還是有問題。我想起Raymond Carver寫的一篇小說裡, 男主角和女主角一面補綴著破碎的婚姻關係一面在聖誕節的夜晚到鎮上的餐館吃晚餐的情景。在我看到Diner對面的一幢屋子上寫著Middletown Bank之後, 我便把注意力重新放回書上。
沒多久, 逐漸陸續有人上車來,40分的時候, 司機也上來了, 於是車子兩轉三轉又上了夜晚的高速公路。我伸手調整頭頂上方的閱讀燈, 一面轉頭環視車廂。在我前面一個座位的老婦人正沈沈地睡著, 她的頭輕微地碰撞著車窗, 但卻仍是一副熟睡的樣子。我的左後方有一個30歲左右的年輕人, 格子襯衫和一看就知道是Kmart買來的剪裁很差勁的牛仔褲。這些人都是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呢? 我發覺車廂裡出奇地安靜。大家都靜靜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打旽或者閱讀著。仔細注意到座位時, 才清楚地意識到這是一個非常乾淨舒適的巴士。 這是一家專門跑紐約和賓州東北角城鎮之間的巴士公司ShortLine。和給我感覺有一點悲慘的GreyHound完全不同。至於為什麼GreyHound會給我一種灰濛濛的感覺我一點也不知道, 並不是有真憑實據才這樣說的。雖然覺得很抱歉, 但感覺的事情通常都是沒有根據的。
就這樣,ShortLine整潔的巴士載著所有人的沈默靜靜地堅持地一個地點一個地點確切準時地抵達。我在車子進入Milford鎮時就把書收入背包, 再一次確認抄電話的小紙條還在, 然後數了一下口袋裡僅有的三個2毛5的硬幣。三個。
司機在鎮上加油站旁的站牌邊停車把我放下來。8點21分。我因為這樣的準確無誤性而覺得十分感激, 在下車時對著司機先生很鄭重地說了謝謝。到目前只是一半的路程, 接下來還有另外九個不知道分佈在什麼樣的地方的站, 一直到9點32分的Honesdale, Pennsylvania為止,他還要繼續載著大家往各自要去的地方去。
我在加油站旁的一家自助洗衣店裡找到公用電話。正在面對著坐著等待洗完衣服的人投幣的時候, Taiboy就在我的背後叫我了。他和Vincent才剛駕著他的黑色小VW到達站牌來接我, 看見我一路走進洗衣店打電話, 於是就下車趕過來叫我。
我們離開小鎮, 在夜間狹小的山路中梭巡。偶爾在路邊看見有兩點瑩瑩的紅光, 我們就把車速慢下來。有的時候是野免, 有的時候是野鹿, 他們正試著要穿過馬路。雖然不知道穿越馬路對他們有什麼好處, 但他們也總有覺得“不如到馬路對面去看看, 換換環境吧”這樣想的時候。不過他們的眼睛對光完全沒有調適力, 一旦在準備要過馬路的途中遇到車子的前照燈, 眼睛就會看不見, 變成看起來很假的像塑膠球似的珠紅色的兩點反光。慌亂起來的野免和野鹿就會不知不覺地往車頭的方向撞上來。因此在路邊也常常可以看到這樣不幸的意外留下來的正在腐爛的動物屍体。不過這樣一來, 不就有生鮮的鹿肉可以當晚餐了嗎﹖大家討論的結果一致認為這樣的鹿肉, 吃了好像對人也會有不好的影響。不是迷信, 據說是有科學根據的。動物在不幸地猝死前, 身体產生的某種, 嗯, 某種激素會殘留在肌肉裡。吃了那個, 對人真的是不好。
洗完澡換了一套衣服後, 覺得輕鬆多了。雖然不是長途的旅程, 卻也還蠻累人。我走進廚房, 寬大的廚房裡有一張齊腰的料理桌在一半空間的正中央, 另一半的空間則有一張長方形的原木餐桌。Vincent已經把大部份的料理都弄好了等著上桌, 剩下的就只等烤箱裡的羊腿烤熟了。
我們四人在料理桌上各自調了一杯酒, 然後移到客廳來閒聊。Jeffery在壁爐升起火, 我端著一杯螺絲起子在壁爐邊就著火坐下, 感覺那種蠻橫有力的熱度紮紮實實地溫暖著身体。大家一面不著邊際地聊著, 一面吃著下酒的小菜, 義大利的生臘腸Saucisson切片夾鹹餅乾沾芥茉。四月中旬的賓州夜晚雖然已經沒有地面積雪, 但天氣還是相當冰冷。我對於火堆, 向來只有出外野營時, 大家在營地中央升起營火助興那樣的經驗。通常不是火堆太大, 不容易靠近, 就是在餘燼旁坐著聊天後感到的一股什麼東西燒焦了似的全身沾著焦味和冷熱不濟的疲憊感。因為是荒郊野外, 一面要抵禦寒瑟冷風的侵襲, 一面又要抓穩與那熊熊火焰的適當距離, 真的不是簡單的一件事。所以我也從沒有認為過那是一種舒適的享受。然而在壁爐裡的火堆卻完全不同。漸漸地整個屋子充滿了溫暖的空氣, 燃燒著的木材發出極清爽的森林的氣味, 蹦躍的火焰叭吱叭吱清脆地響著。我把腳擱到茶几上, 放鬆而閒適, 溫暖的來自森林的空氣一層一層輕輕地將我包裹起來。
Vincent是法國人, 因此由他主廚時, 當然也就全是法國菜。他雖然不是什麼虔誠的教徒, 但對於節慶這一類的事, 是和我媽媽一樣地慎重其事並且擁抱傳統。就像我們的元宵湯圓端午粽子中秋月餅, 感恩節的火雞和復活節的羊腿燉Flageolat豆是同樣的意思。我們把長桌上的蠟燭點著, 在高腳杯裡斟上Bordeaux紅酒, 攤開餐巾。前菜是生蕃茄Vinegar sauce 沙拉。主菜羊腿Lamb shank燉Flageolat。甜點則是Jeffery烤的Rhubarb tart綴上現打的鮮奶油。在油膩羶腥的主菜之後, 微微酸甜的Rhubarb tart配上清爽鮮嫩的奶油, 讓舌頭覺得簡直到了天堂。Jeffery是美國人, 童書畫/作家, 擅長做甜點, 以他做甜點的手藝相當地自豪。我雖然對他的Tart讚不絕口, 但如果要我憑良心講的話, 美國式的甜點通常都比較大而化之, 口感粗糙。 以車的品味算起來, 如果法國甜點是賓士, 美國甜點就是勞斯萊斯。可是也沒有人要我憑良心說什麼, 更何況那現打的奶油爽口得不得了, 我從來都沒嚐過這麼新鮮的奶油。油膩的舌頭攪在這樣的奶油裡, 就算tart的口感粗糙了一點, 還是無可挑剔地好吃。我大呼過癮, 一口接一口停不住地吃著, 覺得胃已經滿得塞不下任何東西了, 手上的叉子還是放不下來。
晚餐後, 我們一邊收拾刀叉器皿一邊把Scrabble拿出來玩。因為有人提議要玩遊戲, 大富翁太沒趣, 又找不到撲克牌, 所以選了排字遊戲。
清晨四點, 遊戲結束。餐桌上有殘餘的咖啡杯漬和半滿的煙灰缸。Jeffery 和Taiboy都睏得受不了必須立刻上床睡覺,Vincent還興緻勃勃地想要到外面去散步。結果到頭來沒人要理他, 只好由我陪他去散步。
露水深重的清晨, 冷得讓人胡說八道。我們穿上運動鞋和外套, 走到屋外的廊下。一片漆黑。烏雲凝聚得很厚, 把月亮完全遮蓋住了。我們站在那裡看了一會兒。什麼也看不到, 在距離廊簷5呎的地方, 鋪碎石的道路就靜靜地沒入黑暗中去了。再過去, 過去的過去, 全部就是黑暗。
Vincent轉身回屋裡找手電筒。一定要散步才好嗎﹖我嘀咕著。
沒多久,Vincent拿著一個小型手電筒出來。Jeffery的狗Jane也跟了出來。 “Jane也要跟我們去散步嗎﹖” 我說。
“我看她很想來, 就把她帶出來了。”
我沒說什麼。Vincent領著Jane就往屋子前方的草地走去。
我跨步跟了上去, 恐怕一個擔誤就一個人被留在黑暗裡失去他們的蹤跡。
我們站在屋前還看得見一點亮光的草地上。Vincent試著打亮手電筒。微弱的燈光從筒子裡照出來, 像是從很遠的地方跋涉而來似的, 累趴趴地連在地上好好地照出一個圓都沒辦法。
“這樣的手電筒到底行不行﹖” 我有點擔心地問。
Vincent像沒有聽到似地開始往森林的方向移動。Jane跟在他的腳旁。
我往他走的方向望去。真的不行。一片漆黑。黑到伸手都看不見手指那樣地黑。雖然如此, 但還是可以分辨出近處的黑、遠處的黑。像一大幅水墨畫似的, 眼前的淡黑, 更遠處的黑和再過去一整片森林的闇黑。哪裡是天空哪裡是大地都不可能看得出來, 像是有誰不小心把很用心磨好的墨汁遮天蓋地灑下來那樣。
就在Vincent和Jane快要消失在黑暗中時, 我快步跟過去。四週安靜得什麼都聽不見, 只有我們在草地上磨擦著悉悉梭梭移動的腳步聲。我和Vincent並肩走著, 手電筒根本不管用, 往前照時就呼地被吸進黑暗裡去。是一大片的草地, 並沒有什麼可以反光的東西, 所以就像拿一顆小石頭丟進大海裡一樣, 一點也起不了什麼作用。Vincent索性把手電筒關掉, 我用手臂去勾住他的, 然後我們就默默地向闇黑的森林的方向走去。
一邊走著, 一邊聽著四週的聲音。什麼也沒有。只聽見我們的腳步聲和喘息聲。無法判斷是否接近森林了, 也無法判斷草地的盡頭還有多遠的距離。我努力睜大眼睛試著看能不能辨認什麼。不過越是努力越覺得什麼形体也看不見, 連自已的存在這樣的東西都變成片段片段的。我變成單純的耳朵, 單純的踩踏著草地的腳, 和單純的和某個肢体交叉的手臂。而這些東西都單純地以我被知覺著, 互相之間一點關連也沒有。
一直努力盯著前方的黑暗想要看清什麼的時候, 在某一瞬間忽然以為我面對的是一片大海。一大片安靜無聲的闇夜裡的海。我們正朝著深遂無底的海一步一步接近。我害怕起來。一旦一點點恐懼的念頭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冒了出來, 我發現我的腳自己立刻就決定不要再往前走。我想說服我的腳這地方一點也不恐怖, 試著想想看可能會發生的危險。到底有什麼會出現呢﹖狼﹖豹﹖熊﹖在牠們接近之前, 一定早就可以聽見牠們的聲音。現在這麼安靜, 連我自己的呼吸聲都聽得到, 就算看不見, 也可以判斷出來並沒有任何生物在附近啊。連樹蛙都沒有。更何況我從來也沒有面對面碰過這些動物, 那是怎麼樣程度的危險我一點也無法想像。缺乏真實感的危險好像也可以帶來莫名的恐怖。
我有時會以為就要一頭撞上樹幹或什麼的。但除了濃濃重重的黑暗和我以為有什麼在那裡卻什麼也沒有之外, 就還是黑暗。雖然用了這麼多的理由, 我還是說服不了不願意再往前邁進一步的腳。腳堅定地停了下來。
“怎麼了﹖”Vincent感覺到我的停頓。
“Jane不見了。”我小聲說。然後試著叫她。“Jane﹗ Jane﹗”
Vincent也回過頭找她。他用手電筒微弱的光線朝著我們走來的方向探照。
過了一會兒, Jane才緩緩地出現在濛濛的光裡。
“Come on. Jane.”她並不理會我們的催促, 仍舊保持原來的步調。
“你看她是不是太老了, 眼睛看不清楚了﹖”我說。
“大概是吧。”
“那麼我們是不是也不要再往前進了。”我再往前方仔細看了一會兒。還是什麼也看不到。
比咖啡還要濃重的黑暗深沈而廣闊地排開。我固執的腳把Vincent的腳步也停止下來。我們站在原地不動。我試著去看看他的表情, 不過看不見, 連身影或身体的形狀那樣的東西也沒有。只能從手臂感覺到他還在。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清冷而新鮮的空氣灌入我的肺裡, 其中聞得到森林特有的生命氣息。Vincent也跟我一樣大口呼吸起來, 像在品嚐著美味食物那樣慎重地呼吸著。
他知道我討厭大自然。不過我想我其實是害怕大自然到了討厭的程度。不要誤會。我不是沒有想過要讓自己多少正常一點, 像個“陽光男孩”那樣划船潛水沖浪跳傘的。但不管怎麼願意, 還是事到臨頭就做不來了。沒辦法, 自己也很傷腦筋。
我們在黑暗裡獨自站立著。我的手臂已經離開他的手臂, 我感覺到的自己只剩下極其固執的雙腳。在一段長長的沈默之後, 我終於這麼說,
“你知道, 這一切都行不通的。”
我突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說什麼, 把所有浮現在腦子裡的東西經由喉嚨發出聲音來。沒有整理的過程, 也不需要任何的文法或邏輯。
“三個人也很好。我不是討厭他, 但也沒有到喜歡得不得了的程度。某一種他在我的盲點伸展, 看得見的時候我懷抱看不見的那一面。”
我發現我只是把出現在腦袋裡的任何字眼都試著發音看看。
“好像不是我們所想像的那麼簡單吧。太安靜了。一點作用也沒有。我很努力地試著說說看了。就不是。不是嫉妒, 那很簡化。只是, 溫吞。對溫吞。像是用微波爐加熱不完全的冰水一樣, 在半溫的水裡突然喝到還是冰冷的部份的水。”
在黑暗裡我好像可以看得見一排排的字在我眼前浮現, 我盡力地抓住隨便抓得到的句子就趕快發音。好像那樣就可以把什麼東西固定下來。但那些句子就像拉下槓桿的吃角子老虎似地嘩啦啦啦啦快速地流轉而去。
“種。怎。處。上。高。能。左。背。如。慮。”
“喂喂。你在哪裡﹖” Vincent出聲喊我。
“這裡呀。我一步都沒動啊。”
“你坐在地上幹什麼﹖”
“是嗎﹖我也不知道。”
“走。”
“去哪裡﹖”
“來就是了。”
“去哪裡﹖”
然後Vincent拉住我, 手電筒微弱的燈光照在我的Adidas運動鞋上。我被三步併作兩步地強拉著走。
我們來到一座榖倉的木門前。整扇門大概有三人高、四個人伸直手臂的寬。我也不清楚為什麼要有這麼大的門, 但就榖倉的大小來說, 算是合比例的設計。雖然是在黑暗中, 但我卻可以感覺到榖倉是深濃的紅色。也許是白天的印象還在的關係, 不過“榖倉是紅色的”這樣的事卻可以從它本身被感覺到。Vincent打開在大門之間另設的小門, 只稍微開了一個縫, 就側身鑽了進去。
“喂, …”我什麼都來不及說, 他就沒入門後去了。我也感覺到Jane正從我的雙腳之間穿過, 跟著也鑽進門縫。
雖然不知道這麼晚隨隨便便就來拜訪會不會受歡迎, 我也只能乖乖地跟進去。
原本以為會有很重的溼氣, 但很意外地, 裡面的空氣相當乾燥。除了依舊還是很冷以外, 並沒有什麼難聞的霉味或動物生活過的氣味。
“這裡如果好好地整理改善一下的話, 會是間很棒的屋子呢。”Vincent說。聲音好像有點太大聲, 不過說要吵到誰的話, 其實是不太可能。這麼說起來, 又有什麼大聲小聲的差別呢﹖
我把手電筒從他手上拿過來, 試著四處照照看。
“會是一間很大的屋子呢。天花板也很高。” 我想到Atom Egoyan的“Sweet Hereafter”裡面嬉皮夫婦住的A字形房屋和寬敞的起居室。大概會是那個樣子。好像要確定看看這裡面是不是真的沒有人, 雖然手電筒不太濟事, 我還是往屋子的深處照了一照。
沒有目的地胡亂移動著手電筒的時候, 我突然很清楚地感覺到: 有什麼東西在這裡面﹗空氣在瞬間騷動了一下, 然後又很快地恢復平靜。我一時只想掉頭離開, 伸手去拉Vincent, 卻只抓到一把空氣。Vincent和Jane同時都不見了。啪地一下, 像是跳電似的, 我的腦袋在那輕微的電擊之後, 就一片黑暗了。
我試著吞一口口水, 喉節在頸子裡面上下滑動, 口水經過乾乾的喉嚨, 發出很大咕嚕的一聲。定下神來把注意力集中, 我大致上原地不動地打一個轉, 發現真的只剩下我一個人。沈默了很長一陣子, 以為很長, 不過我想如果“客觀”地來講, 大概只有4或5秒吧。然後我開口小聲地叫:
“Vincent. Jane.” 然後稍微換一個方向, 也這樣再叫一遍。
當然是沒有回應。我知道不會有, 只是覺得叫一下也無妨就這樣做了。
我拿著那個像是有大近視眼的手電筒, 費力地朝向什麼東西曾在那裡的方向一小步一小步前進。走了沒有幾步, 手電筒的電也停了。我用力拍打它, 再切一次開關, 它就跟爛醉了一樣, 緩緩地亮起來然後又緩緩地暗下去。剩下燈炮裡的鎢絲很落魄似地紅著。
黑暗就這樣把我包圍住了。我站定雙腳, 想著等眼睛稍微適應一下, 我就多少可以看見什麼。五秒鐘過去, 沒有看見, 十五秒過去, 沒有看見, 一個星期, 不, 一個世紀都過去了, 我還是什麼都看不見。我想我可能是不小心閉上眼睛自己也不知道, 所以試著眨一下眼。然後又用力地花了一點時間地, 眨眼睛。結果是沒有差別。也就是說, 不管是閉上眼睛或者是張開, 我看到的東西都是一樣的: 黑。
我只能用張開的雙手在空中揮探著, 一寸一寸地往一個方向移動。因為也失去了方向感, 就移一步算一步, 也不管到底是不是在往門的位置前進。
往左手邊跨出四、五步後, 我覺得黑暗的濃度好像淡了一點。於是我繼續再向左移, 黑暗逐漸極其緩慢地開始變淡。不過那並不是向某一個亮光點前進時, 逐漸被取代的那種層次漸減的流失性變化。我仔細地注視著, 發現黑暗竟像霧一樣慢慢地散開了。這樣說雖然不是很準確, 可是實際的情形是我從來也沒見過的, 到底要用什麼來比喻, 一時之間也很傷腦筋。總之, 眼睛漸漸可以看到四週圍由黑色轉變成灰色再轉變成更淡一點接近銀灰色。並不是說突然從那裡出現亮光或是月光從縫隙中鑽進來, 而是單純的顏色的改變。本來應該是黑色的地方, 被不知道從哪裡來的銀灰色所取代了。
顏色的轉變在到達一種接近鼠灰色與銀色的中間地帶後, 就停止了下來。我摒住呼吸靜靜地等待著。一直到確定什麼都沒有再變化之後, 才突然發現倉庫的裡邊停著一輛深灰色的賓士車。不是廢棄車, 而是乾淨嶄新的車子。
我往車子走近, 想要看看是否有人在裡面。但整輛車的車窗玻璃都覆滿了白色霧氣。我用手在駕駛座旁的玻璃上抹過, 不過霧氣是在車子裡面並非在外面, 所以一點幫助也沒有。
我繞到車子的前方, 擋風玻璃也是同樣的狀況, 但隱約看得見駕駛座上有一個模糊的人影。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再一次環顧四週, 榖倉裡依然是靜悄悄地, 除了眼前這輛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這裡的一部車之外, 什麼也沒有。
想不出來到底該怎麼辦, 我呆站了三分鐘。試著拉拉看門的把手, 發現是上了鎖的。由於裡面的人絲毫沒有動靜, 我於是決定靠在引擎蓋上, 把鼻子貼近擋風玻璃看看能不能看清楚裡面的人。在我下決定這樣做的時候, 連手都還來不及壓上引擎蓋, 四週的顏色就急遽地變回黑色了。我又像是被矇上眼罩似地失去了視力。
然後我聽到有人叫我。是Vincent。
“我在這裡, 什麼都看不見呀。手電筒也壞了。” 我說。
在我往聲音傳來的方向移動身体前, 我試著用手去確認看看賓士車是不是還在那裡。我不想踢到保險桿, 那會很痛。所以我稍微彎腰伸長手臂去摸索車子的位置。但我摸不到那應該是感覺光滑的車蓋。至少我期待著摸到可能還有微溫的鋼板。但沒有。也許我錯估了距離。我用很奇怪的半蹲的姿勢, 伸直著手臂, 把右腳緩慢地滑出去大約五呎。如果這時有人看到我的話, 大概會笑翻掉。不過我並不覺得好笑。我感覺像是在黑暗中靠不到岸的船。
我再往前移動兩呎。我懷疑是不是其實我沒有選對方向。才這樣一想, 我就知道既使它就在我身旁不遠處, 我卻可能怎麼樣也找不到那輛車子了。
我站直身子, 慢慢地吸進一口氣。Vincent催促的聲音又傳過來。
“你還在那裡面幹什麼, 我們要走了喔。”
“等等我。什麼都看不見, 很難走啊。”
我往聲音來的方向放膽大步走去。不久, Vincent的手就抓到了我的手臂。
躺在舒適的床上要入睡以前, 我告訴Vincent突然想起的一件事。那是我媽媽在一個月前打電話來時, 順道告訴我的一個消息。
“喬治先生去世了喔。你知道嗎?就是你爸爸的好朋友喬治先生喲。”
“怎麼會?發生了什麼事?他不是還很年輕, 身体也很健朗嗎?”
“是呀。才不過四十五、六。”
我和喬治先生其實只見過幾次面。非常英俊的男人。高挺的鼻樑, 灰黑相間的頭髮整潔而服貼。舉止動作豪闊而有禮。看起來就像是美國Polo衫目錄上的模特兒。我以為他是混血兒, 所以才有那樣稜線分明的五官和喬治這樣的名字。不過一直沒有機會問起。
因為我爸爸和他有生意上的來往, 我在少數幾次當跟班的情形下, 和他簡單地打過招呼, 就安靜地坐在一旁聽話。有一次他還讓我在他的辦公室裡任意挑選一些他們公司從國外代理進來生產的帽子啦運動T恤之類的東西帶回家。
“說起來很奇怪。他把車子停在自己家的地下停車場, 大概有點醉也很疲倦, 就想暫時在車子裡休息一下吧。結果睡著了, 車子在不知不覺間熄了火。因為車窗沒有開的關係, 漸漸地二氧化碳過多, 就這樣子去世了。經過了兩天, 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 他的家人才很訝異地發現他竟然是在自家的地下停車場裡。”
我聽得說不出話來。腦子裡模糊地浮現喬治先生英俊的五官和僅有的幾次會面在他的言語動作中隱約散發出來的某種晦澀的東西。
“他公司現在怎麼辦?” 我問。
“好像是家族裡有人暫時接下來了。繼續經營下去是沒問題。不過聽說代理權的方面大概不是那麼簡單能拿到了。聽說喬治先生是在當海軍服役的時候, 認識了一個美國朋友, 因為處得很好, 就把亞洲生產的代理權送給他。一分錢也不要噢。真是幸運哪。不過好像說在法律上只限於他個人擁有, 不能過繼或再贈與。公司方面也正在傷腦筋, 不知道會如何發展呢。”
幾個月後, 有一天在家裡附近的Kmart買整箱啤酒的時候, 我突然發現在我的身体裡面好像有一些什麼東西和以前不一樣了。某一些什麼在一個奇特的時間裡, 靜靜地改變了。沒有辦法很具体地說明, 但就好像前額的髮線在無意中變高了一樣。不是好壞的問題, 我也沒有能力說要或者不要。反正是單純地由一樣東西轉變成了另一樣東西。雖然對於失去的東西感覺到很可惜, 卻是沒有辦法的事。
“真是的。” 我扛起一箱Budweiser, 對旁邊的Vincent說。
“怎麼了?”
“今年的復活節忘了看Judy Garland演的‘Easter Parade’了。少了這一樣, 就好像節日沒過完全似的。”
“放心吧。反正明年會再播,到時就可以補看回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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