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Huge Pill

大顆藥丸




The third thing that killed my father of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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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件要了老爹命的事


    
我可以告訴你哪些事要了老爹的命。第三件是啞巴,因為啞巴的過世。第一件是珍珠港事件。第二件則是搬到溫拿奇市附近祖父的農場。我父親在那地方過完餘生,除了說他的人生在那之前可能早就已經結束了。
   我爹把啞巴的死怪罪到啞巴老婆身上。然後他怪罪那些魚。最後責怪他自己---誰叫他當時要把《田野與溪流》雜誌背頁上那個運售黑鱸魚魚苗到全美各地的廣告拿給啞巴看。
    自從啞巴買進那些魚苗之後,就開始變得怪裡怪氣。那些魚害啞巴整個變了一個人。這是我老爹說的。
   我從不知道啞 巴的名字叫什麼。若有誰知道,我也從沒聽過。那時候大家都叫他啞巴,到現在我也還只記得他叫啞巴。他長得皺巴巴的,禿頭,身材矮小可是手臂跟兩腿的力量都 奇大無比。他不常笑,不過當他笑的時候,嘴巴就往後拉,露出一排漬黃的爛牙。這讓他的表情看起來挺恐怖的。跟他說話的時候,他流著眼油的眼睛就盯著你的嘴 巴看---要是你沒在說話,他就盯著你身體到處溜溜看。
    我不覺得他是真的聾。至少沒有像他裝出來的那麼聾。不過他不會說話。那是真的。

   不管聾不聾,啞巴從一九二零幾年就在鋸木廠當長工。一家在雅琪瑪市的 層源木材工廠。 我認識他那些年,他就只幹清潔工。整整好些年,我從沒見過他穿什麼其他的衣服。不過就一頂絨帽,一件卡其襯衫,牛仔夾克,套一件連身工裝褲。在最上層的口 袋,他總是帶著好幾捲衛生紙,因為打掃廁所也是他的工作之一。你要是看到上夜班的人下班後總在他們的飯盒裡夾帶一兩卷衛生紙,就知道他補充的工作有多忙 了。
   即使上白天班,啞巴也隨身帶著一把手電筒。他還帶著扳手、鉗子、螺絲起子、絕緣膠布等等一物一色工廠木工常帶的東西。他們老取笑他這樣總是帶著所有 的傢伙。羅卡爾、泰斯雷得、魏強尼,這幾個是取笑啞巴的人裡面最惡劣的。不過啞巴都不動聲色地忍了下來。我想他大概早就習以為常了。
老爹從沒取笑過啞巴。至少從沒在我面前。老爹是個大塊頭,剃著平頭,肩膀厚實,有雙下巴跟一個實在很大的肚子。啞巴總是盯著那個肚子瞧。他總會走進老爹工作的銼工間,老爹一面用鋼砂輪磨鋸子,他一面坐在板凳上瞧著老爹的大肚子。

啞巴有一棟跟其他人比也差不到哪裡去的房子。
屋子是焦油紙板搭的,在離鎮上五、六英里遠的河邊。屋子後面半哩遠的草地後面,有一個大碎石窪洞。州政府在鋪這附近的道路時挖的。原先挖出來的是三個大洞,幾年過後就積得滿滿的水。漸漸地,三個水池就連成了一片大池。
池水很深,看起來陰沉沉的。
啞巴除了有間屋子以外,還有個老婆。她是個比他年輕許多的女人,據說跟幾個墨西哥人鬼混過。老爹說這全是些無聊的人像老羅、斯雷得和老魏那一班人講的閒話。
她是個姣小壯實的女人,小小的眼睛裡總是閃著光。我第一次遇見她,就注意到了那雙眼睛。那時候我跟畢傑森兩個人騎著腳踏車路經啞巴家,於是停下來要了一杯水喝。
當她打開門,我告訴她我是戴福澤的兒子。我說,“他跟----”然後我才突然意識到。“我是說,跟你先生,是同事。我們騎腳踏車經過,想討一杯水喝。”
“在這兒等一下。”她說。
她回來時兩手各端了一個裝滿水的錫杯。我一口氣把它喝乾。
她並沒有問我們還要不要。就只是一言不發地看著我們。我們準備騎上腳踏車時,她走到前廊的邊上。
“小伙子你們現在可是有車階級了,哪一天讓我來借搭一程。”
她咧開嘴笑了一笑。牙齒大顆得跟她的嘴很不相稱。
“走人了啦。”小畢說,我們轉身離開。


在州上我 們住的那塊地方,沒有什麽鱸魚好釣。大部分是些虹鱒;一些高山的溪流裡會有少數溪鱒或紅點鮭;藍天湖和環石湖有些銀鱒。除了深秋之際在一些淡水河裡會有洄 游的鋼頭鱒跟鮭魚以外,就什麼也沒了。但如果你是漁夫的話,這些就夠你忙的了。沒有人會去想什麼鱸魚。我認識的大部分人,除了照片以外,沒有一個看過真正 的鱸魚。但我父親因為在阿肯薩斯跟喬治亞州長大,實際上見過很多。他當啞巴是好朋友,因此也就期望啞巴養鱸魚真能成就一件大事。

魚苗運到的那天,我到城裡的游泳池去游泳。記得我才剛回到家就又要出門,因為老爹正要去幫啞巴的忙。三大桶從路易斯安那州的巴頓偌吉送來的郵寄托運。
我們坐上啞巴的小貨卡,老爹、啞巴還有我。
看到時才知道,這些桶子實際上是木桶,三大桶松木板鉚釘的桶子。它們被堆在火車到貨站後方的涼蔭裡,要老爹跟啞巴兩個人一起,才能一桶一桶地抬上車。
啞巴小心翼翼地開車穿過鎮上,一路戰戰兢兢地開到家。穿過前院,停也不停,直接把貨車開到水塘跟前。這時候天幾乎全黑了,他讓車前燈亮著,從座位底下拿出鎯頭跟鐵鍬,然後他們兩個人使盡全力把木桶扛到池邊,下手撬開第一桶。
桶子裡面包著一層粗麻布,蓋子上鑽了幾個鎳幣大的小洞。他們掀開蓋子,啞巴拿著手電筒往裡面照。
裡面看來像是有千百萬隻鱸魚苗在拍打著鰭翅。真是個奇妙的景象,那些活生亂跳的傢伙在那兒游著,像是一個被火車遙遙運來的小海洋。
啞巴把木桶移到水塘邊推倒。然後拿起手電筒往池子裡照。可是什麼也看不到。只聽得到青蛙咯咯咯地叫,不過即使是平常,只要天一黑你也可以聽到他們的叫聲。
“我來弄剩下的桶子,”老爹說,然後伸手要從啞巴的工裝褲上拿過鎯頭。啞巴倒縮了一步,搖搖頭。
他一個人把另外兩個木桶撬開,其間不小心劃破了手,在木板條上留下了幾滴深紅色的血印。

從那夜起,啞巴就變了一個人。
他再也不讓任何人靠近那裡。他用柵欄把草地圍起來,然後又用有倒刺的鐵絲電網圍住池塘。聽說那些圍欄花了他所有的積蓄。
不用說,自從被啞巴趕走之後,老爹就不再跟啞巴來往。趕人,又不是因為要釣他的魚,你想想,那時鱸魚也不過才那麼一丁點大。而是連看都不准人看一眼。
兩年後的一個傍晚,老爹下班遲了,我給他送去一點吃的跟一罐冰紅茶,看到他跟技師席戈洛站在那邊講話。我走近時,只聽見老爹這麼說,“你瞧他那個傻樣,簡直是娶了那些鱸魚當老婆不是。”
“我說呀,”老席說,“他倒是應該用那圍欄把他自個家給圍起來。”
這時老爹看到我,趕緊給席戈洛使了個眼色。
但 一個月後,老爹總算逼著啞巴讓他去看那些魚。他用的手段是,跟啞巴說明,你必須要篩檢掉孱弱的魚隻,才能保全整體魚群的成長空間。啞巴只站在那裡扯著耳 朵,直盯著地面看。老爹說,好吧,這件事是非幹不可,明天就過來幫他處理。事實上,啞巴從來沒有答應說好。他只是沒有說不好,如此而已。只能繼續不停地扯 著耳朵。

那天老爹回到家,我早就準備妥當等著。我翻出了他釣鱸魚用的舊魚餌,正在用手指試著三叉鉤。
“準備好了沒有?”他對我喊,一面從車子裡跳出來。“我去一下廁所,你先把東西上車。你要的話,車子讓你開。”
我把全部的東西都放上後座,才在試轉方向盤,他就已經戴著他的釣魚帽,兩手捧著一塊蛋糕一面吃一面走回來。
母親站在門口看著。她是個白皙的女人,金色的頭髮往後緊緊地梳成一個髻,用一個水鑽髮夾紮著。我不知道在那些歡樂的日子裡,她曾不曾四處去晃晃,或者究竟做了些什麼。
我放鬆手剎車。母親看我換檔,然後,依舊毫無笑容地,轉身回屋裡。
天氣晴朗的下午。我們把車窗全搖下讓空氣流進來。越過莫克希橋後向西轉上司雷特路。路兩邊的地裡種著紫苜蓿,再遠一點過去就都是玉米田。
老爹把手放在車窗外。風把他的手往後吹。看得出來他很興奮。
沒多久我們就到了啞巴家。他戴著帽子從屋裡走出來。他老婆站在窗子裡往外看。
“你把炸魚的鍋子拿出來了嗎?”老爹冲著啞巴大聲嚷,不過啞巴就只站在那裡定定地看著車子。“喂,啞巴!”老爹喊道,“喂,啞巴,你的釣竿呢,啞巴?”
啞巴抽搐似地前後晃著頭。他兩腳交換站著三七步,盯著地面看然後又盯著我們。他用舌頭舔壓下唇,然後開始用腳尖踢著地上的土。
我把魚筐上肩。遞給老爹他的魚竿,又拿起我的。
“上工了吧?”老爹說,“嘿,啞巴,上工了吧?”
啞巴摘下帽子,用同一隻手的手腕抹過額頭。他斷然轉身,我們尾隨他走過泥濘的草地。每走大約二十英尺,就會有一隻鷸鳥從荒舊的排水溝邊緣的草叢裡跳出來。
草 地的盡頭,地面緩緩下斜並變得乾硬多石,蕁麻跟矮橡樹散亂地叢生著。我們抄道右邊,循著一條車輪輾出來的小徑,穿過一畦齊腰的馬利金草。我們一面前進,草 莖上風乾的花苞咯吱咯吱憤怒地搖響著。不久,越過啞巴的肩上,我看到粼粼的水光。我聽到老爹喊道,“喔,老天,你看!”
啞巴慢下腳步,不停地抬起手來把他頭上的帽子前前後後地挪動著。然後索性站定下來。
老爹說,“好吧,你認為如何,啞巴?哪裡都一樣是吧?你看我們應該從哪裡下手?”
啞巴舔了舔下唇。
“怎麽回事,啞巴?”老爹說。“這你的池塘,沒錯吧?”
啞巴低下頭,彈掉工裝褲上的一隻螞蟻。
“這樣,好吧,”老爹說,嘆了口氣。他掏出懷錶。“如果你沒意見,趁天黑之前我們趕快動手吧。”
啞巴兩手插進口袋,轉身面朝池塘。他繼續往前走。我們跟在背後。不久我們就看到了整個池塘,水面上處處泛著浮上來的魚吃水的漣漪。時不時就有一尾魚跳出水面濺起水花。
“老天!”我聽見老爹說。

我們從一塊較空曠的地方走近水塘,有一點像是細石沙灘那樣的空地。
老爹對我招手然後彎腰半蹲下去。我也照做。他窺視著我們前方的水池,當我一看到,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做。
“我的老天爺!”他輕聲地說。
一大群鱸魚在水裡洄游,二三十隻,沒有一隻小於兩磅。他們一起迴轉,到了另一頭又轉向游回來,密密麻麻地看起來幾乎就像一隻疊著一隻似的。他們游過的時候,我覺得那些眼瞼厚重的大眼睛就朝我們盯著直看。他們轉頭游走,不一會兒又游回來。
這些魚簡直目中無人。不管我們是半蹲還是站立著,根本沒有差別。他們完全無視於我們的存在。說實在,那真是難得一見的景象。
我們在那坐了好長一陣子,看著那群鱸魚無知地游來游去,啞巴則從頭到尾緊張地拉著手指頭,不停地四面張望像在等誰出來解救僵局似的。水塘上到處都是浮上來吃水的鱸魚,有時候他們會跳出水面又噗通掉回去,有時候只是游在淺水把背鰭伸出水面劃一道線。

老爹打了個手勢,我們站起來準備擲餌。老實說,我興奮得直發顫。幾乎沒法把鉤纏在軟木手把上的魚漂拆下來。才準備好要投擲,啞巴就伸出大手抓住我的肩膀。我回頭看,啞巴用下巴朝老爹的方向努了一努。意思很明顯,只准用一根釣竿。
老爹抓下帽子,把它戴回去,然後踱步過來我身邊。
“傑克,下餌。”他說。“沒關係,小子---動手吧。”
我擲餌之前又看了啞巴一眼。他的臉變得僵硬,下巴上流著一條細細的口水。
“一旦有笨魚咬上鉤,你就狠命往後扯,”老爹說,“這些龜孫子的嘴巴硬得跟門把一樣。”
我把線軸鬆鎖,然後手臂往後張。魚漂被結結實實地拋出有四十呎遠。我還沒來得及收線捲實,水面就沸騰似的滾了起來。
“用力扯!”老爹大叫,“把魚鉤結實地扣上那龜孫子!用力!”
我使勁往後扯了兩次。沒問題,算是上鉤了。釣竿彎得幾乎要斷並且來回不停扯動。老爹大聲激動地下著指令。
“放鬆,放鬆!讓他游一下!放點線給他!現在收線!收線!不對,讓他走!哇啊!你看到他沒有!”
那 條鱸魚繞著池塘四處跑。每次躍出水面,它就使勁地甩頭,甚至可以聽得到魚漂嘎嘎嘎的震響。然後他會試著再度逃跑。但漸漸地,我把他磨累,然後把他拉到近 前。他看來巨大無比,可能有六、七磅重。側躺在水裡,已經筋疲力竭,張著嘴,腮一開一合。我覺得膝蓋發軟,幾乎都要站不直了。但還是把釣竿拉高,收緊釣 線。
老爹穿著鞋涉入水塘。當他伸手要抓魚的時候,啞巴開始咕咕噥噥,一邊搖頭,一邊晃手。
“這下你他媽的又是怎麼回事,啞巴?小子釣到我這輩子見過最大的鱸魚。我跟你發誓,他是無論如何不會把魚給放回去的。”
啞巴仍然繼續朝著水塘比手劃腳。
“我說什麼也不會把這孩子的鱸魚放回去。你聽清楚了沒有,啞巴?你要是以為我會這麼做,你可就大錯特錯了。”
啞巴伸手來搶釣線。說時遲那時快,那鱸魚已經回復了一些力氣。翻了身又開始游水。我大叫一聲,慌了手腳,連忙扣緊輪軸全速捲線。鱸魚做出最後的掙扎,奮力奔逃。
大勢已去。釣線啪的一聲斷掉。我幾乎摔個四腳朝天。
“我們走,傑克,”老爹說,他憤憤地抓起釣竿。“快走吧。趁我還沒一拳揍倒這個該死的混蛋。”

那年二月河水漲洪。
十二月的第一二個禮拜下了厚厚的大雪,聖誕節還沒有到就變得非常冷。地面結了一層冰。積雪原封不動地被冰凍起來。接近一月底,竟吹起焚風。一天早晨我醒來,聽到強風猛烈地吹打著屋子,冰水從屋頂上不停流淌下來。
焚風持續吹了五天,到了第三天河水就開始暴漲。
“水漲到十五呎了,”傍晚時老爹從報紙上抬起頭來這麼說。“還差三呎就會破堤氾濫。老啞巴的寶貝要泡湯了。”
我想要到莫克西橋去看看河水到底有多高。但老爹不准。他說洪水沒什麼好看。
兩天後河水潰堤,之後才開始消退。
一星期過後的一個清晨,我跟馬翱臨、歐丹尼騎著腳踏車到啞巴家去。我們停下車,徒步走過鄰近啞巴家的草地。
那 天天氣陰濕,風很大,被吹散的烏雲飛速地飄移過天際。地面泥濘不堪,我們不時踩到草叢裡積藏的水窪。丹尼才開始學會罵髒話,每踩到一個深水窪,他就把剛學 到的髒話全都罵出來。我們看到草坪盡頭的河面還是脹得滿滿的。水位仍舊很高,漫淹過河道,急急地繞過樹幹,吞蝕著河邊的土地。在河的中央,水勢又大又急, 有時還看到一叢灌木或是一棵樹漂過,長長的樹枝伸出河面。
我們走到啞巴搭的圍欄,看到一隻母牛被卡在鐵絲網上。牠全身浮腫,皮被撐脹得光滑死灰。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死屍。我記得馬翱臨用一根木棒去戳死牛張開的眼睛。
我們沿著鐵絲網走向河邊。一面小心不能太靠近,害怕它可能還通電。到一處看來似乎很深的水道邊鐵絲網就沒了。地面從這裡開始變成河水,鐵絲網也沒入水中。
我們跨越過去,順著那條新河道走。河水直直切過啞巴的土地,往池塘的方向流去。它從水塘較長的側邊注入,在另一端冲出一個缺口,然後蜿蜒而去,在較遠處跟另一條河匯流。
毋庸置疑,啞巴的魚絕大部分都被沖走了。就算沒被沖走的,現在也可以自由來去。
然後我看到了啞巴。看到他著實讓我嚇一跳。我對他們兩個招手示意,大家都蹲低下來。
啞巴站在池塘的另一邊,靠近池水溢流的地方。他就只是呆呆的站在那,看來悲切萬分。

“說實在,我也真替老啞巴覺得難過,”幾個禮拜後老爹在晚餐上這麼說,“聽著,那可憐的傢伙是自找的,不過實在也不能不為他擔心。”
老爹接著說雷喬治在健將俱樂部酒吧看到啞巴的老婆跟一個墨西哥大個頭坐在一塊兒。
“事情還不只如此---”
母親用她銳利的目光看了老爹一眼,然後瞄向我這邊。我裝作若無其事繼續吃飯。
老爹說,“他媽的!碧雅,兒子已經夠大了!”
他變了很多,我是說啞巴變了很多。他不再主動跟人打交道。也沒有人敢再跟他鬧,尤其在那次卡爾打掉他的帽子,他拿著木棍追著卡爾打之後。但最糟糕的是啞巴一個禮拜總有一兩天不來上班,工廠裡謠傳說他要被炒魷魚了。
“那傢伙在自掘墳墓,”老爹說,“再不覺醒的話,他就完蛋了。”
我生日快到之前的一個星期天下午,老爹跟我正在清理車庫。天氣暖和,還有點風。空氣裡看得到懸浮的塵埃。母親走到後門上來說,“老戴,找你的。我看是老馮。”
我跟著老爹進屋洗手。他講完電話,放下話筒然後轉過身面對我們。
“啞巴他,”他說,“用榔頭殺了他老婆,然後跳水自盡了。老馮剛從鎮上聽到這消息。”

我們到達那裡的時候,周圍早就停滿了車。草坪前的柵欄敞開著,我看到好幾條車輪的痕跡全往池塘的方向去。
紗門被一個箱子頂開,門口站著一個乾瘦、滿臉坑洞的男人。那人穿著西褲,輕便襯衫,肩上掛著一個槍套皮帶,看著老爹和我下車。
“我是他朋友。”老爹對那人說。
那人搖搖頭。“不管你是誰。除非你是警方,否則的話離遠一點。”
“找到人了嗎?”老爹說。
“正在打撈,”那人說,伸手調整槍套裡的槍。
“我們可以過去看看嗎?我跟他很熟。”
那人說,“你可以試試看。他們要是趕你走,別說我沒警告你。”
我們穿過草地,走的路線幾乎和那天來釣魚時差不多。水塘上兩艘機動艇,排出來的烏煙低迷不散。可以看到先前洪水冲刷過地面,冲走樹木跟石塊的痕跡。兩艘船上都載著穿制服的警察,來來回回巡遊著,一個負責掌舵,一個負責用鈎繩打撈。
在我們那天釣魚的碎石灘上,一輛救護車停候著。兩個穿白衣的男人靠在車後抽煙。
有一艘機動船熄了火。我們都抬起頭。船後方的那人站了起來,開始用力拉繩。過了一會兒,一隻手臂浮出水面。看來鈎子勾住了啞巴的側面。那隻手臂沉下去,然後又浮上來,同時上來的還有一堆髒東西。
那不是他,我這麼想。那是埋藏在那底下無數年的其他什麼東西。
在船頭的那人移到後面,然後兩人一起把那濕嗒嗒的東西從水裡拉上船來。
我轉頭看老爹。他的表情看起來很怪異。
“女人,”他說。他說,“傑克,這就是娶錯女人的下場。”

不過我並不相信那是老爹的由衷之言。我覺得他只是不知道該怪誰,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這麼說的。
在我看來,從那之後老爹的運道就每況愈下。跟啞巴一樣,他也變了一個人。那隻在水裡一浮一沉的手臂,就好像在跟好事揮別,向壞事招喚。因為自從啞巴淹死在那黑壓壓的水塘之後,就再也沒有什麼好事發生過。
難道好友去世以後,結果就是這樣嗎?倖存的友人都得承受著陰影活下去?
但也正如我所說,珍珠港事變和被迫搬回他父親家這兩件事,同樣對老爹一點好處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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